懷念夏鼎基

匯思

1999年10月07日

懷念夏鼎基

約20多年前1月底的某個星期天,香港清早的氣溫特別低,天色陰沉,北風 凜凜。9時左右,各人已如常地齊集在他的辦公室。雖然是假日,但在擬定預算案期間,大家早已習慣一星期七天不停地工作。因為是星期天,所以大家衣著比較隨便,亦容許自己沒平日那樣準時。

我是所有人中資歷最淺的一個,習慣了盡量早到,可能是下意識希望博取好感,但事實上亦因為自己經驗尚淺,思維未夠全面,早點上班可讓自己有多點「備課」的時間。

我進門的時候,他已坐在那裏,身穿黃色毛衣。當時賽馬會位於體育路的舊會所有個很小的游泳池,他剛在那裏游過早泳,稀薄的頭髮看起來仍有一絲絲的濕氣。

在他辦公桌後有一隻裝上鐵桿枝的小窗,望出去是小山坡,山坡上是當時的港督府。陣陣的寒風無情地從小窗透進來,我馬上在會議桌找個離開主席位老遠的位置,刻意避開吹來的冷風。他有個習慣,每年起草財政預算案期間,也會把會議桌放在他的辦公桌前面,方便進行他所謂的「集體起草會議」。

這個早上,他顯得格外沉默,左手拿著煙斗,右手搖著原子筆,在起草文件上起勁地寫。我不敢打擾他,只是安靜地坐著,等待其他人出現。這次會議將要討論財政預算案演辭的第五稿,是起草工作的重要關頭。他剛把簡介來年財政預算案要點的備忘錄呈交「山上」,正聽候回音。我心裏暗想:「是預算案草稿不獲支持?還是『山上』要他修改預算案?千萬保祐別要再改!」

我原以為政府財政收入充裕,盈餘愈積愈多,這份預算案應該不難編製。但卻正為了這個原因,他才預計會有困難,原因是有錢不花,往往比沒錢還要花更難過關。事實上,他早前亦受到「山上」一些壓力,要他多花錢改善社會福利、公共房屋、醫療衛生和法紀秩序等數之不盡的環節,甚至提供一些「免費午餐」。但他堅決遵守多年來由他親手創立的預算指引,其中之一就是公營部門開支增長應與經濟增長同步。至今這個仍是政府遵守的金科玉律。

這早上的氣氛肯定有點異常。他臉上不時流露出像頑童般的調皮表情,蓋也蓋不住。我只暗自狐疑:「到底是怎麼回事?」當然我不敢直問,儘管他可能不介意,但以資歷較淺的同事來說,這樣做總也有點不敬。無論如何,我估計他等到人齊便會宣布一些重大消息。可能是跟「山上」商量過,預算案要來一次「大手術」吧!我當然希望這不會發生。起草工作已到了最後階段,我們還要預留時間打字(當時電腦在香港仍未普遍使用)、翻譯和印刷。

終於,最後一位成員來了。這時我留意到另一件奇怪的事情──原來在敞開的窗戶前的大型夾萬上,正擺放著一座唱機。我暗想:「好像沒聽說過他特別喜愛音樂的,那為甚麼放了這件東西?」最後,他抬頭看看,彷彿在察看人是否到齊,但我肯定每次有人進門時,他早已心裏有數。然後,他擱下原子筆和煙斗,站起來,不發一言地走到已給冷風吹得冰凍的唱機旁,開着唱機,放上一張給他巧妙地遮掩著封面的唱片,把音量調到最大,然後便跟大家一起坐下來。陳舊的唱機放聲地播著歌曲,音質毫不完美,但這首歌,卻引得哄堂大笑。

 

歌詞大意是這樣的:

「此刻已接近尾聲,簾幕亦將要落下….

朋友,我要清楚說出我確切的信念….

人生縱有一點憾事,但總算不多….

做了應做的事,便要貫徹完成。

在這路途中,我小心策劃我走的每一步和每一段落──

更重要者,是我忠於信念去走我的路。

當然,我肯定你會知道,縱使有些時候,

我會感到力有不逮,

但仍會面對疑惑而無懼,勇於承擔,

堅守信念,我走我路。」

播放途中,他把揚聲器轉向他背後的小窗,聲浪不減的向「山上」的人傳達曲中意。

 

事實上,法蘭仙納度拉這首名曲《我走我路》(My Way) ,正是他當時的寫照。預算案第五稿只經過很少改動便成為了第六稿定案,有效率地結束了我們在這個寒冷星期日的工作。他在預算案中把公營部門開支增長維持在與經濟增長接近的水平,還規劃了當時歷年來最大筆的盈餘。此外,他甚至加稅,確保稅收增長與通脹步伐一致。

其後他出席由港督主持的立法局會議,發表這篇馬拉松式的財政預算案演辭時,由香港電台現場直播整個過程。直播節目期間,小休時播放的正是這首《我走我路》。

一位賢人,一位良師,剛告辭世。昔日共事的情景歷歷在目,謹以這段久藏心底的小插曲,表達追思懷念之情。

 

任志剛
1999年10月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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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訂日期 : 1999年10月0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