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德霖, 香港金融管理局總裁
（於2012年財資市場高峰會致辭）各位來賓，早安。
歡迎大家出席由財資市場公會及香港金融管理局合辦的第五屆財資市場高峰會。過去四次的峰會主要集中討論金融市場參與者可以把握的商機，今年我很高興得悉峰會的其中一個環節，是分析世界級金融中心需要具備的一些基本要素。我深信這些基本要素的重要性，希望在這裏和大家分享我在這方面的一些想法。
2. 不時有來自海外各地的朋友到訪，我跟他們談話期間，往往會被問及一個問題，就是香港能夠成為亞洲區內繁榮興旺和充滿活力的金融中心，到底有甚麼秘訣？
3. 香港在短短數十年間，由一個貿易港口搖身一變，成為國際金融中心，贏得不少讚賞及艷羨目光，但也激勵區內鄰近國家或地區以至區外地方要成為國際一級金融中心的鬥心。事實上，國際金融中心的地位，往往有助刺激當地的經濟增長、促進就業，以及提高國際聲望。因此，區內不少城市都積極部署，期望能夠成為國際金融中心。但期望歸期望，要令期望成真，很多地區都會感到這個目標極具挑戰性。這是因為顧名思義，「國際金融中心」不單要在本土地區為客戶提供服務，更要吸引到龐大的腹地或周邊地區的金融業務和資金流，亦即要服務其他地區的客戶，或促成跨境交易。這是一個極大的挑戰。因為這個過程需要持續提供水平一致和高效率的金融服務，才得以在國際金融業務上保持競爭力。事實上，只有少數地區能夠取得成功，成為國際金融中心，原因是國際金融中心都必須具備所謂臨界規模，以及市場深度。值得注意的是，國際金融交易和資金，往往會匯集到能夠為客戶提供最有效率和最具競爭力的服務的地區。換言之，區內金融中心，必須經過非常激烈的競爭，才可成功躋身為國際金融中心。
4. 香港作為區內其中一個首要的國際金融中心，不時都會有來自海外地區的研究小組前來取經，希望汲取我們成功的要訣。有一位訪客曾直截了當地問我：「給我替你們建造國金二期大廈建築師的名字，我們肯定可以建成一幢更高、更大、更宏偉的大廈，把我們的城市變成一個國際金融中心。」
5. 眾所週知，大多數國際金融中心都擁有外型出眾的摩天大廈。然而，要成為一個國際金融中心，並不只是比拼摩天大廈的高度，亦不是單憑擁有能以更快速度傳輸數據及訊息的超級電腦或光纖網絡，就可以打敗競爭對手。那麼，要具備甚麼條件才可以成為一個國際金融中心？
6. 世界經濟論壇的全球競爭力指數採納了12類指標，評估全球主要金融中心，從而決定它們的整體排名或競爭力。當中有些是實體基建方面如鐵路和公路，以及光纖網絡等的指標，我將這些稱為「硬件」。然而，硬件並不是區分一流國際金融中心與普通金融中心的決定性因素。國際金融中心要擁有一流的硬件，這一點毋庸置疑：國際金融中心的功能是融通資金流，而為了要做到這一點，它們必須提供一個高度連接的平台，以匯集及中轉來自全球不同地區的大量客戶及資金。構建或複製硬件是相對容易的事，有很多建築師事務所擁有設計及發展世界級機場和建築物的輝煌往績，亦有很多資訊科技公司，能夠提供頂尖的電腦硬件及數據傳輸系統。但令一流國際金融中心突圍而出，並不在於它們的硬件，而是它們的軟件。因此，有意見認為國際金融中心致勝之道，在於「軟實力」，而這場競逐成為國際金融中心的比賽，其實就是「軟實力的比拼」。
7. 我所說的「軟實力」，是指一系列的質素及優勢，包括法治、財產權保障、資訊自由、稅制、營商友善度、人才等等。香港方面，我們賴以成功的因素，亦在於過去數十年來致力營造及發展我們的軟實力。今天我並不打算逐一分析這些「軟實力」，反而我會集中探討，我們如何確保一個金融中心及其參與者，能夠成功應對市場日益加劇的競爭，以建立和更重要地保持它們的競爭優勢。我會在演講餘下部分，分析金融機構的成敗，很大程度上取決於它們能否發揮「3C」的威力，首先讓我解釋甚麼是「3C」。
8. 第一個C是指“Competence”，中文我譯作「專業技能」。這個條件很容易明白。外匯或債券交易商必須擁有相關市場的專業技能，才能有效和專業地執行職責。同樣地，私人銀行從業員或財務顧問，亦必須擁有專業知識，才能向客戶建議或推銷理財產品。然而，過去二十年來，金融產品或金融財技日新月異，已大大增加了金融產品及市場運作的複雜性。有些結構性產品及金融衍生工具，甚至複雜到連交易商都不能充分明白其特點及風險，更遑論缺乏這方面專業背景的客戶。為保持專業技能，金融機構及從業員必須確保自己能夠掌握最新的市場發展和了解金融創新產品。這一點就像其他專業行業一樣，例如從事醫療服務的醫生，便須不斷閱讀醫療專業期刊及出席研討會，以掌握最新的醫學發展。
9. 第二個C是指“Control”，中文我譯作「管控」，泛指銀行、保險公司、證券商及從事金融服務的其他機構的管控及管治。大致上來說，這些機構從事的業務有兩大類。第一類是為風險定價及管理風險，當中包括信貸、外匯、市場及期限錯配的風險。很明顯，在承擔風險的過程中，金融機構致力保持資產負債表審慎穩健，至為重要。金融機構必須能夠根據審慎指標，控制承擔風險的數額及類別。回顧世界金融發展史，金融機構未能妥善控制風險的例子屢見不鮮，風險管控失效不單拖垮金融機構本身，更連累整個社會，帶來災難性後果。有關風險承擔的控制及管治，對不論規模大小的金融機構的成功如何重要，相信已無需我在這裏細表了。
10. 金融機構從事的第二類業務，是提供金融產品的顧問及銷售服務。這業務涵蓋的各類金融服務，包括投資銀行、財富及資產管理，以及經紀業務等。由於這些金融機構提供金融產品的顧問或推廣及分銷服務，因此它們自身的資產負債表並沒有承受風險。但管控及管治對第二類金融機構的重要性並不亞於第一類，原因是這些金融機構必須本着公平對待客戶的原則，在提供意見及銷售產品時，顧及客戶的利益。同樣地，大家都目睹過很多因銷售過程缺乏管控，而導致向客戶不當銷售金融產品的例子。
11. 我在這裡希望強調的是，良好的管控及管治制度，只能由金融機構管理層以從上而下的方式建立。不論金融監管規例如何完善，或監管機構如何努力執行職務，外部監察只可作為良好內部管控的輔助，但卻不能將之取代。換言之，金融機構必須具有適合自身需要，並經由董事局批核的管控制度，確保在機構以內發揮有效制衡，以監察及偵測與客戶交易時，是否有違反既定風險承擔指標及操守準則。
12. 最後一個C是指“Culture”，中文我譯作「行業文化」。相比前兩個C，這個概念較難解釋。「專業技能」基本上是指具備有關如何進行金融業務的專業知識，是可以透過不同方式，例如接受正規教育、機構內部訓練或在職培訓等學習得到的。
13. 管控是指機構內部具備相關的制度，以監察及管理員工承擔風險的工作或操守。機構各員工須按照既定規則行事。換言之，員工必須循規蹈矩，不然一旦被揭發，便會面對嚴重後果。相比之下，「文化」泛指由一群人共同認可，並會影響及塑造他們思想及行為的一套價值觀。文化及價值觀通常對行為對錯都會有所界定，使人自發以某種方式行事，而不是受規範而行。讓我舉個日常生活的例子。今時今日，香港已是個相當整潔的城市，街上的垃圾不算多，與三、四十年前的市容不可同日而語。很多人認為這個廣受歡迎的改變，是要歸功於政府當局致力清潔街道，加緊檢控及懲罰垃圾蟲。但這只是小部分的原因，我認為最主要的，是價值觀的改變。現在大多數香港市民，都不會在街頭亂拋垃圾，並不是因為他們怕被衛生督察捉到，而是因為他們認同要保持街道清潔。這種文化或價值觀的轉變，是結合教育年輕一代及港府於上世紀七十年代推行「清潔香港」運動的成果。否則，即使我們增聘多十倍的衛生督察及清道夫，香港的街道肯定仍會污糟邋遢。
14. 我上面已解釋過具備專業技能以及良好管控制度對建立世界級國際金融服務的重要性。我認為金融機構及從業員秉持正確的價值觀，以維護使用香港金融服務的客戶的利益，是同樣重要，甚至更為重要。大家或會記得在電影《華爾街》(《Wall Street》)中，主角米高‧德格拉斯(Michael Douglas)反覆高呼「Greed is good！」(貪婪是好事)。假使這種將個人利益放在金融機構之上，以及將金融機構的利益放在客戶利益之上的心態瀰漫整個機構團隊，便會對機構、客戶以至整個金融體系帶來災難性的後果。因此，儘管貪心或屬人性的一部份，但成功的金融機構，或成功的國際金融中心，必須確保能夠確立及堅守防範「過度貪婪」的價值觀，使客戶在交易中得到公平對待。只有做到這一點，國際金融中心才能長久保持競爭優勢，屹立不倒。其實，國際金融中心亦代表了一個品牌，其高效、可靠及誠信等特質廣為客戶信賴。要建立一個品牌，往往經歷數十年甚至百年的磨練，但任何一家機構或企業只要專業技能、管控及行業文化三者之中有任何破損，便會令這個品牌毀於一旦。
15. 各位來賓，我希望大家都會認同我對「3C」的看法︰如果香港要保持競爭力，繼續作為區內的主要國際金融中心，我們就必須竭力強化我們的「軟實力」。而金融服務業、監管機構與政策制訂者攜手合作，致力提升香港的「3C」，是香港賴以在劇烈競爭中保持優勢的關鍵。接下來，我會為大家介紹一下金管局與持份者合作推出的幾項有助提升「3C」實力的措施。
(a) 專業技能：金管局正聯同證監會、業界，以及財資市場公會、香港銀行學會和香港證券及投資學會等行業或專業組織，研究修改私人銀行及財富管理業市場從業員的專業資格與培訓制度，並使之規範化。金管局亦在其監管通告內訂明，銀行必須確保其職員具備行業所須的資格及專業培訓。這方面的工作進展理想，我們期望在未來幾個月內，推出優化的資格與培訓制度。
(b) 管控：根據《銀行業條例》，由於銀行的董事及高級管理層肩負重任，他們必須符合「適當人選」準則，以確保銀行審慎及妥善經營業務。為了加強個別機構的管控及管治職能，金管局最近修訂了核准委任銀行董事及高級管理層的程序。除了正常的評核程序外，現在金管局會與部分被推薦的人選會面，目的是讓金管局更加了解銀行的未來董事及行政總裁，以及向他們清楚說明金管局對其肩負的職責的期望。有一點我們都必須明白的，就是金融機構對確保機構安全及妥善地營運，負有最終的責任。規管和監管只在過程中加以輔助或補足，卻不能取代機構本身穩健的管控與管治。
(c) 行業文化：最近的環球金融危機及其後事態的發展，暴露了貪得無厭會帶來的惡果。不僅金融企業大受打擊，甚至聲譽良好及基礎穩固的金融中心亦因此而蒙上污點。當然，事後許多人都想找出「原兇」；很明顯，機構本身要負主要責任，規管不足和監管失效亦是原因之一。不過，我認為如果要減低同類事件再次發生的機會，我們必須解決一個基本問題，這就是金融企業及市場從業員的行業文化與價值觀。就如保持街道清潔一樣，即使在每個街角都派駐一名衛生督察，仍然無法杜絕亂拋垃圾，況且我們根本沒有那麼多衛生督察。而將亂抛垃圾的罰款增加至嚇人的水平同樣亦不足夠，因為只要人們有信心不會被發現，他們仍然會亂抛垃圾。我認為保持街道清潔最有效的方法，在於培養市民的價值觀，使其發自內心認為亂拋垃圾是缺乏公德的行為，即使附近沒有衛生督察，或被發現的機會很低，亦不會這樣做。從金融服務業角度來看，維持市場操守及行業的信譽最有效的方法，就是培養持份者及業界的文化與價值觀，恪守誠信，不會只顧為機構賺取最高利潤而漠視客戶利益。
16. 這一切聽起來都很理想，但「知易行難」，因為要改變人的想法與價值觀，需要數以十年計的時間。然而，羅馬非一日建成，倫敦與紐約需花了上百年的光景，才有今天的成就。躋身全球頂尖國際金融中心行列是一項長途競賽。香港在過去數十年努力不懈，今天成就，得來不易。我們四週有無數競爭對手，正不斷努力時刻都想迎頭趕上；香港要突圍而出，就必須維持我們的獨有優勢———一些別人難以仿傚、同時能吸引用家與客戶選擇在香港進行金融業務的特質。那麼，我們應該做些甚麼？我們可以從三個層面去塑造行為模式及價值觀。
17. 第一個層面，當然是法例與規則所列明的規定，有關各方必須遵守。第二個層面，是一般以不同的專業或行業組織，以行為守則形式列出的要求。以銀行業為例，香港銀行公會頒布了一套得到金管局認可的、全面的銀行營運守則。同樣，財資市場公會亦為其成員發布了一套行為守則。第三個層面，則廣泛涵蓋包括下一代的公民教育，以至個別公司如何管理其業務及員工的行為。我們很多時候都看到企業過度進取，為了爭取利潤而承擔了過多的風險，或以不良手法對待客戶。這類企業的獎勵制度通常都是鼓勵及獎勵過度承受風險及高銷售額，而無視企業本身或客戶的利益。
18. 我認為個別公司的董事局與高級管理層，可以發揮很大的作用，確保它們的企業文化及獎勵制度，能夠鼓勵及培養出穩健的經營手法，以及適當的價值觀。監管機構亦應該做好本份，確保金融機構制訂妥善的企業管治制度。專業及行業組織則應該扮演主導角色，確保頒布適當的行為守則，為成員界定道德與誠信標準。更重要的是，專業及行業組織應與監管機構合作，確保相關的行為操守和法則得以有效執行。
19. 在結束今次演講之前，我要重申﹕假如香港希望保持競爭力，繼續成為世界級的國際金融中心，就必須鞏固我們的「3C」，即在「專業技能」、「管控」與「行業文化」三方面的實力。這項工作任重道遠，因為面對競爭而要屹立不倒，從來不是易事。同時，軟實力的提升可以說是一項永無止境的任務，因為競爭從不間斷。不過，我有信心只要我們擁有相同的願景，衷誠合作，為共同目標而努力，香港定必能夠取得成功。多謝大家。
